早上十一時十七分

Penn State University Park Campus

 

輝發現我的動作後也停了下來,轉身望著我說:「哈,你這真的病得不輕啊。才提到浪漫兩個字就有幻聽了?」

「…我是真的聽到她的聲音。」

「是是。我怎麼都聽不到,你是大白天就在發…夢…不是吧?你那是千里耳,還是你裝了什麽對人雷達了?」看到不遠處剛走出轉角位對我們揮著手的人,輝不可置信的說。

看到她的瞬間,胸口就有種被壓得喘不過氣的感覺…直到輝開始朝她的方向走去,我才跟著移動自己的身體。

 

真的是她――藍梓瑤。

爲什麽她會在這的?

明明應該不會再見面才對,怎麼偏偏會在這個時候、在這裏碰面…

重點是…見到了要怎樣?

很清楚那個時候自己是多麼嚴重的傷害了她,這樣的我有資格出現在她面前嗎?

不對,在思考這些以前,該問的是…她…還會喊我的名字嗎?

 

如同幻聽般那微弱的叫喊聲仍然在腦海裏循環著…

過往的記憶,猶如走馬燈的在腦海浮現。

記憶中除了是她的平常的身影、燦爛的笑容外,就是她的眼淚、她手上的血,還有…她瞬間陷入絕望的表情…

那是我最不願意想起的,“那時候”的記憶――初中最後一年學界模擬策略戰的場景。

 

隨著War Game日益普及,學界突然認可了此乃正式的競賽項目,聲稱可以鍛煉學生的自律性、領導才能、團隊合作以及隨機應變能力,並將之名為「模擬策略戰(Simulation Strategy Battle - SSB)」。

因應這項措施,各校紛紛成立SSB制服團隊,有著各自的隊徽、隊服。

不同於傳統只以氣槍作武器的War Game,SSB集所有原學界項目的“武器”,如弓箭、竹刀、西洋劍等於一身。

爲了確保活動的安全性,進行SSB的時候除了一定要戴上面罩外,其隊服的材料甚至使用堪比專業保安、警察防衛衣材質的防切割特殊纖維。

 

撇開武器變得多樣化和防具投入了一定心思外,其實規則上與傳統的War Game並沒有多大的分別。

每次比賽前會先由大會抽籤決定比賽場地跟方式。

場地有室內、樹林和平原三種可能性,至於比賽方式大概可以分為以下五種:

一)殊死戰:雙方在場上對戰,最後還存留戰力的一方為勝利者。

二)攻守戰:攻方必須在限定時間內奪下防守方的據點,否則守方獲勝。

三)奪旗戰:雙方據點皆擁有一面旗子,奪得對方旗幟者獲勝;或是場上只有一面旗子,先奪得者為勝利者。

四)狩獵戰:由一或複數的可活動電子板作目標,預先安放在場地,再由雙方進行狩獵。除了有反擊功能外,通常目標不會直接陣亡,或是享有較多的陣亡次數。成功狩獵較多目標的為勝利者。

五)模擬任務:預先派發劇本並在場地中設定關卡、設置標靶、守軍陣地,從而進行特定的任務,如拯救人質、搜索、設置模擬炸藥等,參與的隊伍分別或同時進行任務,以過關時效和成果來評定輸贏,對戰為輔。

 

我們的初中是在我們二年級的時候才引入SSB作為課外活動之一。

對於課外活動,由於學校並無硬性規定一定要參加,而我對之也沒有興趣,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參加社團,更不用說會有加入SSB的想法。

只是,我的監護人對我說那是不錯的活動,於是乎我就遞交了入隊申請。

 

第一天我們的導師就以“決定統帥”和“多講不如實戰”為由要在場的人進行組制淘汰賽。

由於SSB是男女混制的,碰巧我跟梓瑤就被分到同一組。

在小隊裏面,要數最有人氣的就屬梓瑤,因此她馬上就被推舉為統帥。

討論戰術的時候,我坐在角落靜靜的看著他們興奮地交換意見。

無可否認的是,除了他們的熱情值得嘉許外,以那個年紀來說那些被拋到桌上的應對方案算是不賴的。

可是在已經經歷一定磨練的我看來卻是越聽越不對勁,然後不自覺的就把內心想到的說出口了。

對於我那耳語般的聲量,在我附近的人都因為太起勁而沒有注意到,但是遠在桌子另一端的梓瑤居然聽見了。

不單單是聽到了,還把我針對每個漏洞的自言自語經過整理後作為我們隊的策略。

在我們大獲全勝,而她順理成章的成為校隊的統帥後,她做了另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把我提拔成副官,專門輔助她制定策略。

 

不是說自己制定的戰略不堪一擊,但畢竟是才剛成立的隊伍,相對其他已經引進SSB一段年日的學校來說我校的確有一定的弱勢。

可是,該說我校多的是運動健將,還是怎樣呢?

我們自出席學界比賽以來勢如破竹未嘗敗仗,直到初中最後一年的學界賽事…

 

那是一場樹林狩獵戰。

面對五個獵物雙方以二比二的比分僵持時,在樹上發現最後目標的我把位置告訴下方的梓瑤。

雙腳著地的同時,我向她示意由我去應付正逐漸接近的敵方人員。

意會到我是讓她去處理剩下的獵物後,她點點頭,隨即我們就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因此,具體的經過我也是事後看大會錄影才知道。

 

當時,隨著響徹會場的暫停訊號,我隱約聽到小孩的哭聲自剛剛指示的方向傳來,心裏浮起不好預感的我連忙往聲音的方向奔去。

到達事發現場,看到的是她抱著後背插著一支箭痛哭著的小孩,而她,正低著頭不斷重複訴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看到那樣的景象,不用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雖然不知道小孩子是哪來的,可是唯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即使是經過調整,仍是尖銳的箭頭對於一個沒有防具、毫無防備的小孩來說無疑是一種兇器。

可幸的是射中小孩的箭並沒有造成什麽難以換回的結果。

 

事後大會公開承認是他們的責任,不單沒有做好封鎖措施,本來應該對小孩的存在發出信號的感應器也沒有運作。

沒有人質疑大會的結論,甚至連小孩的父母也沒有追究梓瑤的責任,因為大家都明白那是不可抗力。

而我,就是在那種狀況下對已經受到打擊的她說出了讓其陷入絕望的話…

 

「喲,很久不見了。」走到梓瑤的跟前,輝率先跟她打招呼。

「真的很久不見了。這麼多年不見你們兩個還是在一起啊。」掛在她面上清爽的笑容,直到剛才我都無法想像會再有機會看到。

「哈哈,沒辦法啦,誰叫我們天生一對呢。」說的時候輝還不忘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把他的手掃開,同時瞪過去。

梓瑤愉快的笑了:「你們關係還是一樣好呢。」

「當然咯。對啦,你應該不是Penn State的學生吧,怎麼會在這的?」

「啊,我是跟Professor一起來的現在正要去幫忙佈置會場。」

Professor、會場聽到她的話,我問道:「難道是Professor Carson?」

眼裏閃過一絲驚訝,不過她馬上作出回應:「嗯,就是Professor Carson。你會這樣問,難道你們也是讀生物工程?」

恐怕是聯想到前幾天的經歷,輝誇張的揮動雙手:「不不不,怎麼會呢?最近我才因不是讀生物相關專業感到幸福。我跟夜讀的是計算機工程跟電子工程。不過待會打算去聽Professor Carson的講座就是了。」

雖然開會時說過必要時要偽裝成生物工程的學生,但面對熟人,與其冒著更高的被拆穿風險,倒不如適當的交代事實。深諳這個道理的輝如實回答。

 

稍微寒暄了幾句,我們三個就重新朝會場的方向走去,突然…

「喂?啊啊,什麽?我馬上過來!」輝掛上電話後,對我們說:「抱歉,突然有事需要離開一下。梓瑤,講座的準備要加油啊!」說完就快速奔去。

花了幾秒去理解眼前的事…你這小子,電話明明沒響在那裝什麽!

就在我心底裏咒駡的時候,感到手錶震了下,一看居然是他發來的訊息「FIGHTING!」。

看到那訊息,頓時無語了。

真是的,這小子怎麼總在不適當的時候表現他的“體貼”啊。

明明就非常清楚那曾經發生的事情,而那對我、對她又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調整了一下思緒,把注意力重新轉移到現在。

雖然不想獨處,但這個狀況下要走人是不可能的了。心裏嘆了一口氣:「…走吧,我帶你去會場。」

明顯看出梓瑤如夢初醒的反應,想必輝的舉動對她也打擊不少吧。

她有些茫然的說:「啊…好的,麻煩你了。」

 

走了一段時間,誰都沒有開口,我們就這樣並排的走著。

凝重的氣氛,剛才輕鬆的對話猶如幻覺般不復存在。

考慮到曾經發生的事,這才是正常的吧?

真要說的話,此刻我比較想要從這地方逃離…至少,不要兩個人獨處。

恐怕…她心裏想的跟我相距不遠吧…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她:「在那以後,還有玩SSB嗎?」

「團隊合作性太高實在不適合我。」即使肯定她早就從其他人口中知道我事後退團了,我還是選擇了這隱晦的回答。

沒有馬上回應,她雙手朝下的緊扣在一起,然後:「那太可惜了。你是一個很好的副官,不,如果你希望的話,就算是成為學界第一的統帥也可以吧?」

「不可能的。」

她低下頭小聲的說:「…是嗎?」

「我不是做統帥的料子。更何況,我對那樣的東西沒有興趣。」先不說有沒有人會願意跟隨我,做統帥和學界第一這麼出風頭的事除了我沒有興趣外,我的監護人根本就不會允許吧。

 

良久,見她沒有反應,我接著問:「你呢?」

「我?我也沒有玩了。重新執弓後我打算先好好收復河山。」

「呵,我有看到,“傳說中的阿耳忒彌斯復活”吧?」

梓瑤箭術了得,是學界備受矚目的箭術新秀。參加SSB後作為我校的統帥,繼續發揮其箭術上的天賦,為她贏得阿耳忒彌斯的美譽。

她的面唰地變紅了:「那是雜誌的人太誇張啦。那場比賽我是運氣好才得到第三名的。」

時隔兩年的執弓,隨即得到全國第三名,只能說狩獵女神的稱號她確實當之無愧:「有什麽不好的,至少我看到的時候真的很替你高興。」

繼續紅著面,看似有點不好意思的回應:「嗯,謝謝。」

 

在氣氛稍微緩和了的情況下重提不愉快的往事怎樣想也不是明智之舉,但我還是決定開口:「真的,你能夠重新振作,即使只是再度拿弓,我已經很高興了。」

暗自深呼吸了一下後,我繼續說:「……雖然我可能是最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但是請容我說一句――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你真堅強。」

她沒有回應。

雖然對此早有預料,我心還是沉下去了。

 

「“那是一句意外就可以抹掉的嗎?”」

沉默片刻後她淡淡說出的話,在我的心臟挖出大大一個缺口。那是對跌坐在地上痛哭,被眾多人安慰著的她,站在其旁邊的我所說的話…

仿佛知道我不會有回應,她用平淡的語氣繼續說:「那真的是很有重量的話。」

沒錯,讓我知道這句話的重量的,不是話畢隊員們的拳頭或事後得悉的輝的怒駡,而是她當時的表情,那是我一生也不可能忘記的表情。

至今我仍然不覺得自己的話有錯。

但是,只要想到她當初那前一刻還因為後悔害怕流著眼淚的臉,瞬間變得雙目空洞連哭都不會的容貌…時至今日那重量還是重重的壓在我的胸口,有增無減…

 

她溫和的笑著轉過頭來。應該是我的表情出賣我了吧,她露出了點兒無奈的表情,但笑容絲毫不減:「那句話有重量,是因為它有與其重量相對的深度。你說我堅強?不,你才是當初事件裏面最堅強的一個吧。」

她…剛剛說什麽了?

重新望向前方,她繼續說:「事件過後我一蹶不振,不單搬家轉校了,就連弓箭也是那以後兩年才成功拿在手裏不抖。一開始,不用說是拿在手裏,只要看到弓箭,腦海裏就是當時的畫面,還有你的那句話…」

在旁邊聽著的我,彷佛看到她在自己的房間對著自己的弓箭獨自流淚的樣子。想到這,我不自覺的咬了一下嘴唇。是對自己的懲罰還是爲了做好表情管理,我沒有思索這的閒暇。

她的聲音並沒有停頓:「對於箭術,我有想過放棄,但我對它的喜愛卻讓我不能放下它…那段時候我真的很痛苦。父母跟箭術老師一直鼓勵我、安慰我,但我還是振作不了。你知道嗎?有段時間,我真的很恨你,恨你說出那句話,恨你身為我的副官卻把責任全推在我身上…」

 

我不可能了解她當時的痛苦,但是她的話像利刃般不斷刺進我的心,那是至今我回想她當時的表情時受到的衝擊完全不能比擬的痛。

我低聲說:「你完全有那個理由。」

沒有絲毫的猶豫,她以肯定的語氣說:「不,我想誰也沒有那個理由吧,尤其是我。」

她稍稍抬起了頭,望著天空繼續道:「不能一句意外就抹掉,因為那是實實在在發生了的事。即使真的是意外,如果我真的那麼理解了的話我只是從自己的責任中逃避,是一種懦弱的表現。所以絕對不能當成是意外抹掉,反而要記得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時刻銘記,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同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

隨著她的話,我心裏默默的念起那熟悉不過的,同時是她接下來的話――“這不是對自己的懲罰,而是對傷者對自己起誓。只有這樣才不會一直被痛苦的記憶束縛著,才能繼續向前。”

 

話畢她側過面看著我。

片刻,宛如感知到我心底的疑惑,她溫和的說著:「你就是因為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說出那句話的吧?可惜在場的人沒有一個理解到,就連應該最懂你的輝也理解不了。聽說他死纏著你,不停的罵你,你才終於分段回應他的追問?」

想到那個時候的輝,我無奈的說:「他是真的吵得讓人不得安寧。」

她咯咯的笑了:「我想也是。但是多虧了他我才能知道你的本意,也明白了你是最相信我可以自己振作的人。就因為清楚了你的話和信任,我才能夠再次執弓。」

下一刻,她用略帶傷感的語調說:「有時候我不禁想,如果那個時候我聽明白了你的話,選擇繼續向前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跟你一起帶領SSB的日子真的很愉快,明明有機會再多製造一點回憶的。」

「不會變的。」我頓了一下,把剩下的話說完:「沒有變的必要。時至今日,我仍是你的副官。」這是我毫無虛假的話語。

 

聽後她停了下來,往前多走了一步的我回過身來看到的是她眼帶淚光的樣子。

感到心臟漏拍的同時,道歉的話已經脫口而出了:「抱歉,那是我在自說自話。」

只見她閉上眼睛緩慢的搖著頭,重新張開眼睛,伴隨著一絲笑容她如是說:「不是,只是聽到你的話後…我終於明白了。」

就這樣停了下來,沒有聽明白的我只能等她重新開口。

沒過多久,她接著說:「我一直追問輝,他最後雖然跟我解釋了你那句話的含義,但是一直不肯告訴我一件事――你退團的原因。」

聽到這,我伸手從後褲袋拿出紙巾,不以為然的想著:當然了,他根本不知道。

「理解到你的話後我很認真的想,想能說出那句話的人爲什麽會選擇退團,冥冥中有了答案卻一直不敢求證,現在我終於確定了…你,是因為我所以退團的。」

正向她遞上紙巾的我,聽到最後一句不禁停下手上的動作。

雖然那停頓只有一瞬,但是我那如同默認的反應明顯沒有逃過她的眼睛,隨即她的眼淚開始流下來了:「對不起,就為了我這個不了解你,還一直逃避的人…因為我的關係,讓你放棄了彷如為你而設的舞臺。」

 

滑過她面頰的淚水就像冰水流淌過我的心,麻痹了我的思考。

我連忙道:「不需要為那樣的事哭啦,那只是課外活動而已。而且,我的確傷害你了,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才對。」

與我期望相反,話畢她哭得更厲害了。

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我到底說錯什麽了?

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她的話再次衝擊我的心臟:「我不值得你為我這樣。」

心一沉,她的話重複在我的腦海響起,與之同時,彷佛有根弦線斷了…

「那是我心甘情願。」爲了你,我心甘情願…

說完我才意識到自己把她抱入懷中了。

 

對於我這沒有預兆的舉動,她沒有把我推開,就這樣把頭埋在我的肩膀上。

伴隨著抽泣的聲音,她說:「我一直…我一直不敢找你。知道你那句話的意思後,我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的無知對你造成多大的傷害。可是…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重新拿起弓箭,除了那樣,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回報你的信任…」

我閉上眼睛,稍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輕聲道:「不要再說了。最重要的是你重新振作了,這就足夠啦。」

「嗯。謝謝,謝謝你。…夜,能再次見到你真的太好了。」

沒有忽略她自對話以來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由衷的回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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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空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